直接上结论，我认为目前中国动画的长板是“画力+常情”，短板是“系统化输出+人物造型设计”，下文分解。

长板：大

今年2月动画片《花木兰》导演托尼·班克罗夫特评《哪吒2》，“在计算机动画中，从质量和制作规模来说，美国真的没有这样的作品”，4月，日本动画导演新海诚评《哪吒2》，“整体的视觉质量、丰富的想法以及宏大的规模与内容让我震惊”。

“大”正成为中国动画的鲜明特色，因为同期美国、日本的动画都越变越小。

美国动画因为一开始就出了个迪士尼，一直卡在了低龄，美其名曰“合家欢”，上世纪90年代其实有过机会，皮克斯、《霍顿听到呼呼声》《南方公园》等一批“叛逆者”试图冲破年龄“红线”，但随着迪士尼对皮克斯的保护性收购，美国动画再次被牢牢“按”在了低龄，其后更难突破。低龄，意味着议题、格局、规模、内容的天然限制，近年来迪士尼的低龄化更趋保守，格局越来越小，主攻萌宠经济，孩子（心理年龄）的钱最好挣嘛——《星际宝贝》热卖，会加速这种趋势。美国动画在强大的产业、技术支持下，没能充分发挥应有的那种规模的生产力、创造力和想象力，迪士尼是美国动画的福祸所依。

日本动画是“大”过的，大，是指大主题、大世界观、大格局、大场面、大战斗。宫崎骏、大友克洋、押井守、今敏……都是大动画，包括《森林大帝》《铁臂阿童木》。现在日本动画越来越小了，主打产品——少女漫。

文化产业的兴衰同国家的命运与生命周期息息相关，日本的大动画除了一批主导创作者外，还依赖于画力充沛，也就是高水平的画师多。对比《灌篮高手》电影版（2022）和90年代的《灌篮高手》剧集，画力衰退清晰可见。场景压缩、画面精简、用镜头的推拉、分切辅以静帧填补画力不足，美其名曰“有限动画”，其实就是画的张数少了。反观《哪吒》里的定格，是为了让你把画得多的全方位看清楚。就连最讲究画工的宫崎骏，新作《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》对比他巅峰的90年代，画工也显见地糙了，没办法，没那么多好画师了。《蓦然回首》导演在制作特辑里哀叹，日本现在画工严重不足，画师人工成本攀升，导致了他在规定制片经费下的画力不足。日本动画师一直都不足，90年代画力充沛，是因为彼时中国动画师集体做着日本动画代工，当中国经济崛起，中国原创动画崛起，中国动画人才回流，日本动画师的短缺就显露出来了，这是困扰日本动画发展的根本问题。

中国的画力，简直无上限。饺子、田晓鹏、追光这些“头部”就不说了，像《时间之子》《伞少女》《落凡尘》中量级动画，每一个画力都充沛到我觉得有些铺张浪费了。一看就是大国制作，不限题材，格局都是大的，世界建构也是大的，场景特别丰富而宏大，《时间之子》的场景大概有几十个吧，人物一直在不同场景穿梭瞬移，每一个场景都需要设计、搭建，去画啊！人物皮肤也是，一直换个不停。而且，中国动画一般都有大量的追逐、战斗，这类场景对分镜、调度、画力实现要求很高，也是反映中国动画产业实力的一个硬指标。

中国动画人才多，还“卷”，这是中国动画发展最硬的底气。

长&短板：杂

中国动画的特色之二就是博杂，不是错别字，就是“博”与“杂”，上品为博，中下为杂。当代中国动画，可以看到很多杂糅的东西，这说明中国动画创作人真的博览群片，对世界文化像海绵一样吸收。据我观察，中国动画有一批高频闪现的文化母本（不限于）：周星驰、宫崎骏、今敏，《时间之子》能看到《千年女优》的影响。还有诺兰、芬奇，《时间之子》让人想到《星际穿越》和《本杰明·巴顿奇事》。更古典一些的，库布里克，《时间之子》再次致敬了《太空漫游2001》。更文艺一些的，费里尼、塔可夫斯基、伯格曼，《时间之子》里就设定了一个导演，致敬费里尼等一票大师。

见多识广当然是好事，但在充分吸收了全世界的文化养料之后，如姜文所说，得窖藏发酵后输出成自己的东西。

长板：人之常情

《时间之子》《伞少女》让我特别欣慰的一点，它们都在热烈地讴歌爱情。这恰恰是中国文化产品当下输出全球特别有力的一点，《黑神话：悟空》的情也打动了很多国外受众，我们没有为了所谓的政治正确，去避开人的正常感受，而是敢于抒发人之常情。人之常情所蕴含那些传统价值判断，远比某个时代的先锋意识要坚固久远得多。近年来，中国文化成功输出的范例，都在告诉我们，网络上汹涌的意见场，未必就能代表真实的民意，文艺创作不能迷失在那些时髦的批评话语里。

人生里我不知道，但电影里没有爱情，并不会更有趣，为什么两个陌生人在一起，就能创造一个新世界，爱情是人类世界不可或缺的变数、偶然、意外、可能性。电影是对人生的补偿想象，即使有一天真实生活中没爱情了，电影里也可以有，生活里还没神仙呢，电影不等于也不能等于生活。《时间之子》《伞少女》的爱情都是动人的，是爱情故事，但不止于爱情故事，创作者在认真思考如何实现爱自己、爱他人、爱世界三者的共赢，是对爱情定义充满现代性的修订。

现在还有一种倾向，乐于分析甚至肢解情感，动辄套上一个高端洋气的精神分析学术语，艺术创作中，情感最忌此道，最动人最难以让人割舍的情感其实融合了很多复杂的、好与坏并存交织无法切割的东西，《哪吒2》输出海外时，很多欧美观众推敲敖丙哪吒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，各路精神分析，但那是观众的事，作为创作者，不能从医学术语倒着想。那就是一片浑然的真情而已。

短板：系统化输出

改革开放至今几十年里，我们花了大量的时间精力看世界、学世界，最终还是要回归我们立足的这块土地，回归自身的文化，从模仿学习到自我产出，这是一种文化升级，肯定是很难的，中国动画的高下之分，就在于此，看谁能在兼容并蓄之后，输出自我的系统，这个系统体现于主题、叙事、美术概念、人物造型等诸多层面。日本动画那批强人都是打通了这一脉的，将欧洲古典神话体系和东方阴阳、易经、儒释道与工业文明、电子科技，融汇成一套圆融自洽的体系。

《时间之子》就欠缺在这，在影像上的直观呈现是大都会的视觉设计。创作者是想用大都会对标上海，就像《蝙蝠侠》里用大都会对标纽约，所以让女主角穿着旗袍和对襟，但最终的呈现效果却不是上海风，而是影楼风。还有故事的时态，虽然是架空的，但是它在视觉呈现上还是要参照一些有时代指标感的实物的，这样才能让观众知晓当下的文明处于一个什么状态，文化处于一个什么状态。这看起来是个设计的问题，其实是个文明概念的问题，设计上的混乱不清归根于创作者自己在根本上没有想清楚这个问题。追光的《杨戬》《青蛇劫起》，场景设计中呈现的文明状态就清晰得多。

短板：人物造型设计

不客气地说，与浩瀚恢宏的场景、精工细作的美工相比，中国动画的人物造型是最短的那块。

吸引了观众最多目光与情感透射的人物面孔，处理得过于粗糙了。一百年前，迪士尼的画师就能熟练地用动物角色脸上的眉毛传递喜怒哀乐了，而直到今天，在很多中国动画人物的脸上我还是读不到太多细微的情绪。卡梅隆在做《阿凡达》的时候，花了最大的时间精力调整外星公主的脸，尝试过各种五官比例，这张脸不只是一个造型，它是影片的“生命线”，一旦让观众产生“恐怖谷”效应或人兽恋的想象，整部影片就完了。中国动画在人物造型设计和面部微表情处理方面，还有很多课要补。

中国动画经历过动漫基地全国开花的狂飙突进时期，虽然出现了重复建设、空壳骗补等不良操作，但客观上确实让中国动漫行业实现了空前的社会化，全社会资本、人才进入并驻留在动漫行业，为中国动画的崛起奠定了坚实的基础。突破门户，建立更广阔的全社会准入机制，才能迎来更大的繁荣。